1967年出生的才东博士刚刚迈进中年门槛。身为藏族第一位冰川学家，在旁人眼中，以往经历可谓“顺风顺水”，现如今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他个人则一如既往的意气风发，更兼身强体健——动辄登上五六千米高山冰川，没有一副好身板岂能做得到！以至于在旁人眼中，唯有羡煞的份儿。
◎才东（左一）在雅江源头杰玛央宗冰川作业，两位当地牧民协助工作。
问起他本人如何看待自己的成长历程，换作一般人也许会斟酌一番说辞，才东不会，才东直言自豪感、满足感，集合而为幸福感，满而外溢，连在场的我都深受感染。当下打算转述才东故事，稍做归纳，便见其成长史三部曲、三级跳，且听我一一道来。
才东的祖籍故乡在西藏昌都，由于父母是林芝种畜场职工，所以自小生长在鲁朗的牧场上。提及最感自豪的第一件事，是在县城读初中时，上的是母语藏文班，却在课余自学了汉文教材。双语兼备，为学业赢得先机，往后值得自豪的事情接二连三：考取地区中学高中理科班，考取西藏大学物理专业，1990年大学毕业留校任教。至此一般人也许会留下刻苦用功的印象，但对才东而言，不以为“苦”，求知欲驱动之下，反而乐在其中；多掌握一门语言，还能拓展阅读面；一个初中小男生，却对遥而远之的两个领域最感兴趣：天体物理和哲学。
做了大学老师，这一阶梯还没走完。第二年，学校送他到南京师范大学进修，专业课程之外，针对自己的弱项，“恶补”了英语——要知道，从前基层教育条件差，是在读高中时方才接触外语。就这样经过一年的强化学习，返校后为本科生教授理论物理课程。一晃十年过去，这期间西藏大学与日本东京大学合作，建起羊八井宇宙射线观测站，他被校方派去值守一年，主研光谱学。终于圆了少年时代仰望星空、向往天体物理宇宙学之梦的同时，与日本专家共处对话，英语基本过关，为后来的专业深造奠定了基础。
硕士、博士学位的取得，受益于西藏大学与挪威高校合作的一项联培计划，由此登临第二个阶梯，自2001年起的3年里，才东的知识库里增添了新装备：遥感，气象学，冰川学，意味着转型开始。当他学成归来，却未能学以致用——藏大未设相应科目，所以重操旧业，为物理系大二和大四生开讲热学和热力学统计物理两门课程。一年后国外又有喜讯传来，他被破格录取为博士生，从2005到2008，主修冰川学。
人在北极，做的仍是高原学问；说是高原的学问，又与全球气候变化相关。读硕期间就以西部冰川为研究对象——“西部”系藏语音译，意为“吉祥”。西部冰川位于念青唐古拉主峰侧旁。才东借助青藏高原不同气候类型的12个气象台站、42年间温度记录，以及来自遥感和卫星图片的数据，论证海洋性冰川变化特征及其机理主因。尤为重要的是，从那时起他就开始自创模型，“冰川能量平衡模式”。到完成博士论文《模拟化研究青藏高原冰川物质平衡与长期变化趋势》时，不仅用了西部冰川实测数据，更以原创的数值模拟架构。论文得以在业内权威杂志（剑桥）《国际冰川学》发表，对才东而言是极大激励。
◎才东（左一）在西藏边坝县金岭乡的冰川冰湖考察。
有准备的人总被命运垂青，总有好人相助。才东的导师英格瓦·耶西教授是国际知名气象学家和冰川学家，他对中国不陌生，七次南极之行中，至少有两次与我们的秦大河院士共过事。70多岁的老先生，献身科学事业，从未成家，对这位学生情同父子，某次进藏考察，执意前往林芝鲁朗，看一看爱徒出生的牧场。师徒俩在西藏建有两个冰川观测点，一为西部冰川，位于羊八井拉多村；一在波密境内米堆冰川。其中前者经营多年，与当地保持了良好关系，年过七旬的拉多村老村长卓玛，亲自帮忙守护自动气象站，定时取资料，还学会了记录云量、降水量。互动互助，师徒俩的回报是出资为当地修建了一座桥。至于波密米堆冰川所在地，起初关系也很好。我们知道米堆冰川之美，曾在《中国国家地理》“选美中国”活动中，当选为中国六大最美冰川之一，从此誉满四方，带动了当地旅游业，村民有了创收机会，把冰川珍爱得不得了。可是眼见冰川年年退缩，不由得着急，明知是天气变暖的缘故，可是怎能抱怨上天呢？于是迁怒于人，非要怪罪才东在冰川上架设了仪器、插上了测杆，冲撞了神山，导致冰川消融。就这样，任凭如何解释，全都白费了口舌，只得抱憾撤离这个苦心经营十年的点。
直到2010年，这位冰川学家还是单兵作战，可想而知大不易：不上课题项目，经费无以保障；缺乏团队支撑，个人难成大事。正当困窘之时，一个偶然机会，第三级阶梯突现眼前。这年夏季，著名冰川学家、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研究所所长姚檀栋院士在拉萨开办科普讲座，主讲“冰川与环境”。才东久仰大名，博士论文还曾引用过姚先生的观点数据呢，于是赶来听讲。散场后趋步上前，两手相握，一个重要决定达成：同年10月，才东在中科院青藏所通过答辩，顺利进入该所博士后流动站，做了姚院士的博士后，从此由这位国际冰川学界顶尖人物耳提面命，何其荣幸之至！
① 才东（左一）的冰川观测点——西藏边坝县普玉冰川。
我和才东相识在2012年，随姚院士率领的多学科专家团队，在西部阿里四条国际河流——狮泉河、象泉河、孔雀河、雅鲁藏布江的源头架设气象站、水文仪等设备。才东不仅完成业务份内事，同时承担与当地交流公关任务，向百姓交代管理事宜，不由得感叹真是一个多面手、好帮手，看得出姚院士也对这位弟子有多么欣赏器重。采访才东是在一年后的夏天，在青藏所的拉萨大院里。谈及博士后研究内容，西部冰川已经纳入，继续进行；被放弃的米堆冰川，姚老师已有重启计划。布置的功课，是负责新开辟两个站点：一是雅鲁藏布江源杰玛央宗冰川，才东在海拔5000米处一住20天，在冰川上打进4米长的测量花杆16根。然而时隔两月再去看，花杆全部消失不见，只在下方冰碛湖中找到3根。这说明一个消融季，冰川至少减薄4米之多，可谓触目惊心。
另一新站点在边坝县境内普玉冰川。此前冰川学多个团队活跃在从喜马拉雅到喀喇昆仑之间高原面上，对藏东地区冰川少有涉猎，这一次算是填补了一个空白。普玉冰川位于念青唐古拉山脉东部尾闾，冰川长9公里，宽约1公里。才东在冰川上架设自动气象站，插上6排测量花杆。有了“国家队”身份，工作进展顺利。当地村民听说来了中国科学院专家，十分欢迎，村长重视，群众保护——不光冰川学家需要自动气象站，凡涉及气候变化的学科必建，但在地旷人稀处，设备时遭损毁，并非有意破坏，实在因为太阳能光电板太有用，可为无电的牧场帐篷提供照明，难免被人“顺”了去，弄得专家们很头疼。
两年观察下来，普玉冰川平均每年减薄半米，这与米堆冰川10年观测结果大体一致。有了众多站点的实测数据，信心更足了，而以往所学全都有用：天体物理，太阳辐射，大气环流，能量守恒……才东说他打算把温度、湿度、消融速度等观测数据植入自创模型，以验证模拟估算结果，使之完善。这期间他和导师姚院士合作完成了米堆冰川物质平衡的论文，已投往国际权威期刊——也算是为这一模型做“广告”。才东说，如果吸引别人应用了，才算成功。创新之重要，正像科学史上所有经典理论和方法建树那样，后来人只能向之进行技术性的添加和修补，而他志在第一人。
谈到家庭，才东已将退休的父母接来拉萨安享晚年。家中出了一位博士，二老比之儿子还要自豪。才东的妻子强巴才宗同样出色，藏文班出身，却做了中学汉文老师，继而担任拉萨五中校长，现为拉萨市教体局副局长。才东长年不在家，难为她家里家外一手操持，依然事业有成，说到妻子，唯有佩服和歉意。说到独生女儿索娜央宗，轮到才东为之自豪啦！女儿初中毕业考上郑州外语学校，从那里考进上海财经大学读法学专业，成绩好，作文尤其好，显然受到其父影响，从小爱读哲学书。父女俩难得在一起，在一起的时候讨论问题，女儿最喜辩论。这么爱哲学，为何都没有选修哲学呢？才东说，哲学之所以令他着迷，皆因其中的思辨魅力，从中学到思想方法足矣，未必非要以此为业。
说起魅力，才东前不久在藏大举办讲座，题目就叫《魅力冰川学》。在文科为主的藏族知识分子中，才东算得上一个异数，颇具明星效应，粉丝够多，加之认真准备的PPT课件，精彩演讲配以精美图片，青年学子反应极其热烈。据才东判断，也许有人从此有志于冰川学也说不定。讲座末尾，引用了马克·吐温一句名言作结——中国读者熟悉这位美国作家，却少有人知他何等热爱自然科学，曾经远行欧洲追随冰川学家左右，被科学家称为“流浪作家”，此君这句名言被录入《冰川学》教科书中：一个男人，一旦跟冰川结伴，容忍度对他来讲，是微不足道的。才东借此点题，说明冰川学之魅力，阐述了他对“容忍度”的理解：一切的负面情境、情绪，诸如孤独、寂寞、危险、恐惧，极限体验种种，一切的一切，全都不在话下——只要他已同冰川结缘。
博士后尚未出站，青藏所已决意将其挽留。才东当然属意于此，毕竟藏大无此专业，可是又对母校心怀感恩，想想看，那么多年里，这所开明的学府，为培养自己提供了何等优厚的条件，就此挥别，难免纠结。在藏大一方，百般挽留之后终于放手，还是因为开明：毕竟为国家输送了人才。在写下这段文字时，才东已经正式入列，成为中科院青藏所一员，融入了那个了不起的团队。至此，才东成长的第三部曲，是加入了恢宏的交响乐章；第三级阶梯之上，更有一望无际的科研平台。
采访才东当晚，正赶上中科院领导进藏检查工作，在一一看遍各野外站后归来，青藏所专家和研究生们欢聚一堂。才东献唱一曲，本为情歌，但此情此景，无论唱来听来，皆属多义，别具深意——
“遇上你是我的缘，守望你是我的歌。”
② 在杰玛央宗冰川前，雅鲁藏布从这里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