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面红旗
次嘎的会客厅是三楼的一间小小阳光房。茶色的玻璃窗后,瘦高的小杨树摇摆着枝叶,百米开外,小土山的山梁与坡坳绿成一线。茶桌对面的次嘎一张娃娃脸,一脸朴稚的英气,像极了旧照片中他年轻的父亲。一番敬茶寒暄过后,次嘎起身去了内室,不一会儿,便捧着两面折叠整齐的红旗走了出来。
二楼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播音员用抑扬顿挫的声音,饱含着激动与兴奋播报着:“今天是2024年的9月29日,被称为‘入藏第一险’的昌都市边坝县夏贡拉山上,夏贡拉隧道正式开通啦!”漫天飞舞的彩带与久久回响的礼炮远去了历史的滚滚烟尘与隆隆炮音,令游客们惊呼赞叹的幽谷美景深处,依稀可见进藏十八军破烂的衣衫与相扶而行的背影,漫山遍野的青草与香花黯淡了回忆。当年及膝的深雪与湿滑的冰面仍刻骨铭心,哦,对,还有,还有父亲在漫长而艰苦的从军生涯中患上老胃病口吐的鲜血,还有,还有父亲在追缴叛匪时,同他的战马一齐重重滑倒冰面迸溅的鲜血……如今都不见了踪影。
次嘎的父母都是十八军的老战士。1979年,十年动荡中被囚禁的父亲加多终于沉冤得雪。平反后,功勋卓著的他曾受邀担任县里的一名领导干部,然而收到任命通知的父亲回到家中,一脸凝重地叫来了母亲和哥哥姐姐们。父亲说,现在,我们的国家还非常困难,老百姓也很穷苦,还不是我们可以松口气的时候。平定了叛乱,摆在国家面前的头等大事是修路。那些曾经在战场上一起拼搏过的战友都不在了,父亲心里不是滋味儿,他喃喃自语道:“我要回到战场上去,我要继续他们未竟的革命事业,我要替他们亲眼看到,曾经共同的革命理想,建设新中国、新西藏的革命理想全都实现!”
同为十八军战士的母亲说:“去吧!修路,就是我们的新战场!”父亲走了,他带着母亲还有三个已经成年的女儿去修G349了。亲戚不理解他们,村子里有些人在背后讥笑他们傻,可父亲这些新中国的“愚公”们一言不发地走了,留下一个个倔强的背影。后来,后来呀,后来他们一镐头,一铁锹,硬生生地从云彩眼儿里刨出了一条天路,一条通往社会主义新西藏的天路……临行时,父亲留下了一面红旗。
“这第二面红旗,是大哥次旺江措的。”次嘎颤巍巍起身站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捏起两角,将红旗轻轻抖展开来,高高举过头顶。在阳光的照耀下,轻柔的红色绵质布面跳闪着金色的光芒,我仿佛看见,当年一身戎装笔挺地站在边关红旗下的大哥。
大哥从小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之下长大,立志成为一名像父亲那样英勇伟大的军人。16岁那年,他毅然参军,去了察隅的边防部队。三年部队时光的磨练令当初那个瘦削腼腆的大高个儿成长为一名魁伟英武的军人。退伍后,大哥回到家乡,在边坝县第一初级中学当起了老师。次嘎还记得,大哥宿舍的床头永远都系着一面红旗,那时次嘎还太小,不明白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做。
2005年的平凡一天,边坝县街头一如往常地平静,正午的阳光在头顶闪耀着金色的光芒,人影三三两两。突然,街上炸了锅似的乱作一团,一辆吉普车歪歪斜斜,横冲直闯而来,一路左奔右突,撞倒了一个,两个,三个……骑摩托车路过的大哥刚好目睹了这一幕,他没有犹豫,将油门加到最大,一路轰鸣着冲向失控的吉普车,用他的血肉之躯拦在了吉普车的前方。伴随着一道闪光和一片惊呼声,大哥倒下了,他被牢牢地卡在了车轮之中。吉普车停下了,驾驶室里的酒鬼如同一滩烂泥般无力地趴在了方向盘上……也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大哥看见了那年父亲倒地时眼前出现的那抹绯红,那抹绯红中,父亲穿着旧军装,正微笑着向自己走来……
家里的女人们哭作一团,年少的次嘎死死地盯向那面从大哥床头解下来的五星红旗。二哥达瓦次仁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那面红旗折叠起来,放到父亲遗留的那面红旗上,再将两面红旗装进自己的行李箱。安葬完大哥后,二哥就匆匆返回了他的战场——海拔五千多米的边坝县拉孜乡警务站。
二哥所在的警务站肩负着重要任务。虽然拉孜乡距离边坝县城很近,但二哥很少回家。一天,二哥打电话告诉次嘎,说自己现在经常头疼,脖子也很痛。次嘎心头一紧,劝二哥说身体要紧,赶紧去做检查。二哥却说自己身体好得很,偶尔头疼可能是警务站地处的海拔太高,缺氧的缘故,没什么要紧。此后多次通话,次嘎都在催促二哥赶紧检查身体,一直到不久之后噩耗传来,二哥在工作时突发脑溢血,倒地不治而亡……“如果我知道这病会要了他的命,就是绑,我也得把他绑去医院!”次嘎的双肘重重砸在茶桌上,双手抱头痛苦地抓挠着头发。
后来,据警务站的同事们回忆,二哥每两个小时就会自告奋勇去周边巡逻一次,无论白天黑夜,从不间断。二哥的遗体被他的战友们护送回了家,连同那两面红旗……
1969年,夏贡拉山谷,在执行最后一次剿匪任务时,战马滑倒,父亲的头与左侧躯干重重地砸向冰面,经全力抢救,虽然保住了命,但却落下了左侧肢体乏力的后遗症。多年后,在生命的最后九个月中,他完全瘫痪在床。母亲一人无法搬动沉重的父亲,于是,年仅十四岁的次嘎便暂停了学业,每日同母亲一起照顾父亲。父亲离世后,次嘎也走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个十字路口,自幼爱画画的他选择走向边坝寺,走向他的唐卡人生,这,便是次嘎与唐卡的结缘之初。
“男子汉,死要死在战场上,绝不能死在自家的软床上!”父亲当年那掷地有声的嘶吼如今仍在次嘎的耳畔回荡。家里传承的两面红旗,是父亲和两位兄长给他的。他的人生信条,是父亲给他的。他的战场,是人生给予他的。父亲曾说,人生何处不战场,只要是对国家好,对人民有利,就都是我们的战场。后来拿起画笔的次嘎,总觉得手中的画笔是那么重。
唐卡人生
1998年秋,缠绵病榻多月的父亲此刻已病入膏肓。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边坝寺的僧人土登次旺前来看望父亲。临走之际,他将五十元现金交到母亲的手上,紧紧地拥抱次嘎,臂弯如病前父亲的一般宽厚有力。他叮嘱次嘎要好好照顾父亲,因为照顾好父母双亲是人世间最大的功德和福气,他还告诉次嘎,父亲是个品德高尚的好军人,人民的好卫士,自己和周围很多人都敬佩父亲高尚的品德,日后如果遇到什么困难请随时来找自己。一个月多后,父亲去世了,瘦瘦小小的次嘎拎起他那寒酸的小包裹走向了边坝寺,走向了他的师父,他的第二位父亲——土登次旺。
据传,17世纪时,边坝寺一名叫格萨尔的僧人创立了格萨尔勉唐画派,他还是格萨尔说唱的传承人。
土登次旺老师既是严师又是慈父。春天,他伴着春风坐在经堂里,给徒弟们讲佛教历史故事,带他们一起阅读经书和历史书;夏天,他穿过鸟鸣与晨露,带徒弟们去村庄养马的人家,教他们识别用以制作毛笔的马毛位置;秋天,他对着满目衰草,和着酥油揉碎了糌粑,带到草地上去喂小蚂蚁;冬天,他会将皑皑白雪关在门外,然后撩开僧袍,将积攒的所有好吃的都分给徒弟们。
师父最喜欢的徒弟是次嘎,因为次嘎学画总是最认真、最努力。每晚作业点评的时候,次嘎都会眼睛瞪得圆圆的,身体坐得直直的,等待着师父用他那独有的温柔却有力的语气说:“嗯,今天的这些作业当中,还是属次嘎画得最好,继续努力吧,将来我们的次嘎一定会成为一名一流的唐卡画师的。”
师父经常受邀去昌都的各个寺院画壁画,制作泥佛像,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带着次嘎。他会向其他寺庙的僧人讲述次嘎父亲的英勇事迹,一遍遍告诉他们次嘎的天赋与努力。师父去其他寺庙帮忙做事既不食肉,也不收钱,衣食住行一切从简,画完画吃饭,吃完饭静坐念经。时光伴着怒江的水静静流淌,与百川会集,最终归于大海……次嘎也逐渐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唐卡画师。2003年,学业有成、在家乡已小有名气的次嘎只身一人来到千里之外的拉萨,师从丹巴绕旦。
丹巴绕旦是西藏唐卡艺术泰斗、西藏大学教授、国家级非遗唐卡勉唐画派代表性传承人。他慧眼如炬,非常认可格萨尔勉唐画派及其传承人次嘎的绘画艺术,力赞次嘎的《长寿佛》《六臂玛哈嘎拉》《绿度母》《金刚手》等一众作品为精品唐卡,还曾挥笔为其写下“边坝县格萨尔勉唐画派唐卡学校”的匾额,这幅匾额至今仍高悬在次嘎家的厅堂上。
后来,勉唐画派唐卡非遗传承人丹巴绕旦、嘎玛嘎赤画派非遗传承人嘎玛德勒、勉萨画派唐卡非遗传承人罗布斯达、钦则画派唐卡非遗传承人次仁罗布分别为次嘎写下了“边坝县格萨尔勉唐画派唐卡传承人”或“边坝县格萨尔勉唐画派唐卡学校”的牌匾。“西藏一直都存在着众多的唐卡小流派,能够得到四大画派传承人确认的,就只有格萨尔勉唐画派了。”次嘎高挺着胸膛,唇角撇出坚毅,双眼熠熠生辉。
尽管是从偏远的边坝寺中走出,但格萨尔勉唐画派作为从寺庙走出的唐卡流派,同从扎什伦布寺走出的勉萨派一样,承袭多代。江河无言,淘沙见金。格萨尔勉唐画派与其第七代传承人次嘎如今能够在唐卡画界崭露头角,脱颖而出,得到一众唐卡画界泰斗的确认与力赞,实属实至名归。
谈到代系相传的唐卡制作工艺,次嘎说,早在他们还只是一群十几岁的少年之时,便已经进入寺庙,边修行佛法,边学习唐卡等一众佛教用品的制作技艺。师父不会在一开始时就急于教徒弟怎么画唐卡,而是先给徒弟讲西藏的历史文化、佛教故事、神话传说、经本经义,然后从教画动物开始教学画画。买来的毛笔永远都不如自己手工制作的用着顺手,画师会亲自挑选马、羊、猫等动物身上特殊部位的毛来制笔。为了准确感知颜料的颗粒度,使颜料研磨得更加充分、均匀,画师有时会用自己的手指来研磨。有的画师在蘸取颜料后会用唾液代替水轻濡笔尖,以此来更精准地把控色彩的浓淡。
动笔起画之前,打算画哪位佛菩萨,就要先诵读那位佛菩萨的经文。相传,格萨尔勉唐画派的开创者格萨尔在诵经完毕后,还会虔诚地祈愿佛菩萨前来入梦,然后躺倒入梦,醒后按照梦中佛菩萨的形象起笔作画,尽得真意妙旨。传说,曾有几位高僧坐于格萨尔所绘的佛菩萨之前观修,佛菩萨竟突然间开口说起话来,格萨尔出神入化的画工可见一斑。
“目前,唐卡画界还没有人将格萨尔王的全部传奇人生故事画出。格萨尔勉唐画派与格萨尔说唱艺术之间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与奇妙的相互联系,如果能将二者融为一体,一定能够碰撞出夺目耀眼的艺术火花来。此外,格萨尔说唱在西藏民间一直以神奇的‘意识藏’的形式流传,创作整部《格萨尔王传》唐卡,还可以以唐卡为载体,将格萨尔说唱艺术留存下来。这样的一部史诗唐卡也许会成为一部惊艳当世、功载千秋的唐卡史诗!虽然目前迫于生计,业余时间非常有限,但余生之年,我将致力于此事,为唐卡艺术宝库贡献自己的力量。”次嘎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潮,眼神深幽而渺远,手,又再次抚上了两面红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