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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热登的故事
罗松格列

大概是在1993年,小热登把孤寡老人陈远达接回了家,以儿子之名抚养照顾。往后的二十几年里,很多记者问过小热登,你当时怎么想的?很多次表彰典礼上,主持人和领导也问过他,你为什么要照顾一个与你无亲无故的老人?还算善于言辞的小热登,这个时候总是稀里糊涂地表达不清楚,总是说不出能让媒体和大众满意的高大上的答案。不论是身为媒体人,还是普通观众,我们都期待好人说出金句,我们需要“朴素而令人震撼” 的金句。曾经我也问过小热登同样的问题,他的回答也是含糊不清,让人失望。

我反复和小热登深谈了1993年初次见到陈远达的往事,因为那是小热登传奇的起点,要讲好他的故事,必须弄清楚他的“原动力”。

1993年,小热登是道孚县广电线路维修员,“爱说话,走路快,扛着木梯上班。”入冬不久,大雪连下两天,压断了几条线路。阳光从大雪那里把天空抢回来的时候,小热登扛着木梯,爬上爬下,从早忙到晚,但技术能力有限,没能修好一条线路。傍晚最冷的时候,小热登下班回家,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见到了陈远达,“冷惨了的样子。”也没多想,一句“阿爷,到我家喝茶”,就把陈远达带回了家。

陈远达老人本是重庆人,最初跟着伐木厂进入甘孜,“身板有劲,又肯出力”,头几年过得不错。后来,年龄大了,又受伤几次,陈远达无力再上山,便在厂里干了收入微薄的闲工。再往后,进入了“保护森林的时代”,伐木厂倒闭,陈远达失业。一起到甘孜的同伴,都陆续回了老家,但陈远达选择了留在道孚县,给人看门、收点废品,勉强度日。

关于当年为什么留在道孚县?老家还有没有亲人?后来小热登与陈远达试着聊过几次,但老人总是支支吾吾。最终小热登也放弃了,“知道这些也没用,他不愿说我也不问了。”

那天开始,老人便在小热登家里住下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一住就是19年,直到老人99岁去世。

2013年,我扛着摄像机走进了小热登的家里,那时陈阿爷还在,但是身体状况很差,吃喝拉撒都需要小热登照顾。

陈阿爷躺在阁楼的床上,房间很小,灯光也很昏暗。而阁楼之外的客厅和其它房间挺敞亮。当时我心里轻轻咯噔了一下,产生了“小热登不过如此”的念头。但是转念一想,我立刻纠正了自己的想法,我们总是对模范给予太多的期望和要求。我这样一个给路边乞丐一块钱也要思考的人,有什么资格认为小热登“不过如此”。

采访陈阿爷比较费劲,失聪加上记忆力衰退,很难进行深入交流。

“阿爷,你今年多大了?”我问。

“我喜欢看新闻联播。”陈远达摆弄着手里的电视遥控器。

“阿爷,他是谁?”我提高了嗓门,指着小热登问。

“热登。”陈远达看着小热登说,“没有他,我早就死了。”

陈远达的回答,很精彩,但我不满意,我总觉得这是一句认真商量敲定、应对记者采访的台词,而不是真实想法。

“这里住得舒服吗?”我继续问。

“不舒服。”陈远达回答。我很高兴,这样聊下去,就能探到真实想法。

“我管不住自己,”陈远达继续说,“大小便随时都来,住在这里好一些。热登让我搬过去,我可不愿意。大房子那边常来客人,影响大家。”

对小热登的采访,其实要更难一些,他嘴碎,一个问题,他能天南海北地扯很远。他能说,但对于自己做的事情缺乏总结和表达,这让播出时间有限的电视节目可不好办。

反复几次之后,我们改变了采访策略,让小热登说细节,用解说来总结。这让小热登也轻松了不少,之后的采访顺畅了很多。

“到了晚上,最担心阿爷。老人呼吸浅,我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了。刚开始遇到那种情况,我就叫醒阿爷,可是那样老人就再也睡不着了,睁眼到天亮。”小热登的语速很快,“后来我找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轻轻放一张纸巾在胸口,就能看到呼吸了。”

“阿爷到我家里好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要给老人祝寿,我们藏族人不在乎生日,我也忽略了。后来每年都办寿宴,阿爷可高兴了。”

“要带阿爷每年洗三次温泉,他可开心了。有时候还耍赖,泡在水里不肯出来。”  

小热登有时也会想自己为什么要抚养陈阿爷,但是“每次想着想着,就把自己想高尚了。最后,我就不想了。”

小热登很少考虑高大上的问题,他就是埋头干活,十年如一日,二十年如一日,然后抬头一看,自己成了传奇。

陈远达99岁那年,安详地离开了人世,我收到小热登的信息时,在一个小山村里拍片,无法赶到现场,就请道孚县电视台记录了那几天发生的事情。出殡那天,小热登抱着陈远达的遗像,表情肃穆,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那个时候,小热登已经从孝老模范变成了敬老院院长,照顾着五十多名孤寡老人。小热登义务赡养陈远达的善举,感动了无数人,自己也被评选为了四川省孝善模范、甘孜好人、四川好人、中国好人。

道孚县也对小热登的工作做出了调整,从广电线路维护员调任到县敬老院担任院长。后来有一次采访道孚县的领导,我用了大篇幅通过小热登的事情,赞扬了道孚县任人为才。

小热登到敬老院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打扫卫生。他用了一周的时间,拿着牙刷把敬老院所有房间的地板刷了一遍。他的举动,当时很多人觉得多余。但之后一年里,敬老院生病人数明显下降后,人们意识到小热登的高明。

“老人生病,很大程度因为不讲卫生。地板干净到老人都不好意思随意吐痰了,病菌就少了。”接受采访时,小热登说。

小热登获得孝善模范的称号,并不只是因为他的热情,而更多的是因为他能够耐心观察老人,并且善巧地帮助老人。

陈远达去世后,小热登先是按照汉地习俗,烧纸、哭丧、挂遗像。“因为阿爷是汉族人,讲究孝子送终,我要做好这个孝子。”然后小热登按照藏地习俗,念经、打卦、点酥油灯。“阿爷很长时间都在高原上,这边四方神灵也在护着他。”

巴珠奶奶到敬老院时,小热登请福寿大爷帮忙布置了房间。小热登当时没有想到,自己的无意安排,却成就了一段美丽的夕阳之恋。

“那段时间,福寿好像年轻了好几岁,跑上跑下,洋溢着活力。”小热登回忆说。“巴珠也没有新人的不适应,很快和所有人打成了一片。”

半年之后,小热登发现,福寿大爷的房间冷冷清清,桌子上都是灰尘。巴珠奶奶的房间总是拉着窗帘。经过几天观察,小热登在巴珠的房间外听见了福寿爷爷和巴珠奶奶的互诉衷肠。

福寿大爷知道小热登发现了自己和巴珠的恋情后,很是紧张,甚至连着几天躲开了小热登。后来采访时福寿大爷说,我们都是孤寡老人,吃饭看病都是小热登操劳,我还背着他谈恋爱,觉得自己像个麻烦鬼。

巴珠奶奶比福寿爷爷要爽快很多,直接找到了小热登。

“院长,我和福寿自由恋爱了。”巴珠说,“你看怎么办?”

小热登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巴珠接着说,“要是敬老院能谈恋爱,你得给我们主持婚礼。要是不能谈恋爱,我们明天就搬出去。”

2015年重阳节,小热登为福寿和巴珠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县里四大班子全来了,多个部门的领导也来了,据说那是道孚县排场最大的婚礼。

婚礼上小热登代表敬老院讲话,我已记不清他讲了什么,脑海中只有老人们一个一个互相搀扶、给小热登献哈达的画面。福寿爷爷和巴珠奶奶,坐在角落,流着眼泪,看着小热登被哈达包围。巴珠奶奶那一刻的眼神,足够穿越一切,直抵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福寿和巴珠,得到了几万元红包。婚礼后不久,两位老人到北京、拉萨、上海转了一圈,那是他们的蜜月之旅。福寿说,“这趟之后,我们不会存钱,因为我们开始在等待死亡的到来了。”

福寿大爷的故事,够写一本书。巴珠奶奶的故事,够拍一部电影。

小热登说,这两位自由不羁了一辈子,将来我给他们送终,也是我的福分。

我最后一次拍摄小热登,是在2017年的10月份。道孚县敬老院搬到了新区,扩建为了道孚县福利院,小热登是院长。

几乎啥都没变,老人们还是嗮太阳、转经、跳舞、听小热登的“卫生课”。

小热登老了许多,孤寡老人里已经有几个人比他年轻。腰肌劳损的疼痛,使他的脚步慢了许多。

拍摄歇息当间,我问他,现在最担心啥?

小热登拿出手机,里面有个小女孩的照片,也是福利院里的一员,双目失明。“她才25岁啊,以后怎么办?”小热登说,“其他人肯定都会在我之前离开,这个小女孩还要活很多年,以后该怎么办啊?”

小热登双目里流露出的担忧,久久萦绕在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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